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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海往事-寄印传奇纯爱版】(上部)(1-15)
免责声明:首先致敬原 众所周知,原著《寄印传奇》取材于同名评剧,颇具伤痕文学味道。伤痕文
学的共同主题体现在对文革的批判,及揭露文革后遗症给人们造成的精神戕害,
在艺术上都采用了能明确剖析社会问题的现实主义手法,具有悲剧色彩,作品内
涵往往不深,表现技法也比较幼稚,其特点是政治性极端行为——即展现社会阴
暗面,每个人都成为了时代牺牲品的文学产物。不过,这个说法是网上的,文学
界从来都没有承认过。近十多年来,被网上评为「伤痕」的作家作品不少,具有
代表性的如王小波的《黄金时代》、余华《兄弟》,莫言,方方……不一而足,
至少在国内,每一位莫不是争议人物争议作品。
以上就是改编者不得不说的话,当然,虽是黄书,本次重编算是第三版了,
亦花了改编者不少时间和心血,之所以另起炉灶取名《平海往事》,旨在与气功
大师原著混杂了文革后遗症「反人性」、「虐子」、「绿母」、「虚伪的反串黑」
等社会阴暗面为主题的思想内核切割,但叙事结构仍是通过儿子(严林)的视角
来倒述穿插展开。作为母子纯爱文,毫无疑问会删减掉原著中女主出轨男主之外
所有人的感情戏和全部肉戏,主要肉戏在后期男女主母子间展开,这个毋庸置疑,
也请原 PS:有喜欢用手机看书的兄弟建议合集不要发一个帖里,刷新非常耗时间,
所以,上部前24章会尽量保持两章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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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我觉得我们可能是挺特殊的一代。这种特殊不是说多值得炫耀,而是某种介
于年代、历史、命运之间的特色。我们在贫与富的边界上走过,在自由与约束的
边界上走过;在纯良与邪恶的边界上走过,在闭塞与开放的边界上走过;在道德
与道义的边界上走过,在世纪与时代的边界上走过。甚至在我们出生之前,长辈
们可能就先决定了我们人生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于是更加成就了这种特色。小学
时我们一边在老师面前唱「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
背上小书包」;一边在伙伴面前唱「我去炸学校,从来不迟到,一拉线,我就跑,
学校轰的一声炸没了」;初中时我们一边学人体生理卫生,一边看《古惑仔》研
究《满清十大酷刑》;高中时我们一边传着纸条看着漫画,一边练习东西海三城
模拟做四中黄冈试题;大学时我们一边狂热世界杯看《哈利·波特》同居翘课,
一边学邓论马哲毛概与时俱进的科学发展观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
我们吃过小豆冰棍喝过北冰洋汽水用过粮票,也吃过哈根达斯喝过John
nieWalker用过信用卡。我们穿过棉衣棉裤白球鞋,也穿过ZARAB
OSS耐克阿迪。我们读过《雷锋的故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岩》,也
读过《神雕侠侣》《月朦胧鸟朦胧》《幻城》。我们迷过《哆啦A梦》《七龙珠
》《灌篮高手》,也追过《名侦探柯南》《火影忍者》《海贼王》。我们学过唐
诗宋词,也自学过三毛席慕容。我们玩过魂斗罗刺猬索尼克超级玛丽,也玩过任
天堂WiiPSP。我们喜欢过四大天王SuperJunior《超级女声》,
也喜欢过KaydenKross波多野结衣苍井空。我们一边被人注目着,一
边被人鄙视着。我们一边任人宠溺着,一边任人声讨着。我们让父母爷爷奶奶姥
姥姥爷默默保护着,和男朋友女朋友同学发小网友偷偷长大着。我们八零年以后
这群生人,被叫作80后,现在又多了一拨愣头青跟着叫90后,大多数别称独
生子女。我们度过了没有电脑和综艺的童年,正经历着没有战争和饥饿的成年。
就这样,不知不觉,当新时代偶像比我们年纪还小;当姚明退役小贝挂靴;当我
们开始挣钱养家还房贷车贷;当周围同龄人已经有人结婚生子,甚至有人结了又
离;当一个傻逼跟我说,初恋那女生如何如何,遥想起当年怎样怎样。我才发现,
原来我们已然长大,也有了所谓的曾经,也有了故事可讲。
这是个关于我和我母亲的故事。当打下这些文字时,2006跨年钟声正在
敲响。而我的印象中,这是母亲唯一不在的春节。
第一章
演出是在林城的花镇,八百里秦川沃野,百折千回的汉(沧浪)水古道。花
镇并非以花闻名,而是个终南山南麓的骡马交易集散地,据说已有四五百年历史,
素有「时逢古会,人以万计,骡马牲畜沿河岸列阵,绵延数十里不绝」的记载。
随着时代发展,特别是改革开放后,诸事日新月异,然而,由于地理条件限制,
这里和中国大多数偏远山区别无二致。崇山峻岭,交通闭塞,青壮年大量外流,
留守儿童、孤寡老人以及贫困,成为一种普遍社会常态。于是,每逢凤舞剧团义
演,也都会引起当地政府高度重视。元月二十一号那天,母亲打来电话说,演出
还有最后几天,让我专心考研,不用担忧。
这是有史以来最漫长的一个春节,一下午我都闷在书房里,除了消耗小半包
烟,给奶奶倒了杯水,也没干什么事儿。我并不是一个烟鬼,可以说是第一次发
现自己能抽这么多烟。奇怪的是奶奶似乎什么也闻不到,她老刚出院,任由我撤
收音机、开电视、殷勤地献上茶水,末了才「哦」了一声,仿佛这才发现了我的
存在。雪还在下,令人窒息的沙沙声,白绒绒一片,没完没了,窗外银妆素裹,
鬼知道我独自一人窝沙发上坐了多久。正月初七,也就是2月4日,立春,电视
上,省卫视频道正播放着舞台垮塌事件的新闻。老实说,这从西方国家学来的一
套有点不伦不类,媒体界对各类红线心知肚明,再辅以各级宣传部门的具体指导,
能否报道、什幺时候报道、怎样报道,各家大同小异。传媒就像架制作精良的机
器,这边厢按下开关,那边厢新闻、社论直接成品出炉。像这种社会影响力重大
的事件,见诸银屏报端的只会是正面视角。当然,网络力量不可小觑。其实如你
所料,26日的早间新闻便有过官方简短报道称:「昨日(元月25日)晚间,
我省林城市花镇县玉带镇,一场正在举办的公益活动发生舞台垮塌事故,目前已
致3人死亡、7人受伤。」
另据林城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2月3日最新通报:「元月25日20:2
0许,由我市扶贫工作办、花镇县戏曲协会、平阳市平海凤舞评剧艺术团在花镇
县玉带镇联合举办的『传承国粹·等爱回家』文化公益活动发生舞台垮塌事故。
事故发生后,当地公安、消防、卫计、文广新等部门第一时间赶至现场组织救援,
并及时将伤员送至就近医院进行救治。截止目前,3人经抢救无效死亡(其中两
人为未成年),十八人受伤(7人重伤『均为未成年』、11人轻伤),事故原
因正在调查当中。」
青霞说,演出场地在平河与汉水交汇处的一个大回湾里,临时戏台用木板搭
建而成,离地约一米二左右。支撑舞台的几根斜牚子,看戏过程中,被人偷偷抽
了去。当时上演曲目为传统评剧《杨八姐游春》,八姐九妹扮演者,母亲均启用
了凤舞艺校年青演员,在武戏的不停打斗中,这些薄弱环节,成了压死骆驼的最
后一根稻草。众所周知,正常情况下也就是摔伤台上的演员而已,令人诧异的是,
这场戏,台底下竟然钻进去好多爱玩耍的孩子。舞台下塌,有人大喊下边有崽时,
已经是混乱得鬼哭狼嚎。坍塌现场是在几十分钟后清理开的,当场压死俩个孩子,
重伤七个,好在十几个剧组人员均为轻伤,包括青霞、郑向东一干人等。然而这
还不算完,谁也没想到的是,在清理到最后,竟然还清理出了琴师的遗体。有人
看见,张亚光是连人带凳子塌陷下去的,他手中高高扬起的板胡,仿佛完成了最
后一个「四击头」的圆满收宫。佘太君张凤棠也在垮塌的台板里卡了很长时间,
可被人救出后,当得知砸死了琴师时,她就瘫软成了一摊泥,几个人再也架不起
来。
值得庆幸的是,当天下午,母亲说临时有事儿回了平海,不在现场(我不知
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当她听说死了俩个孩子,琴师也没了,一下就从床上
蹦了下来,情绪差点失控,她不相信这是真的,是的,「几个人拽着摁着她,还
是没啥用」(奶奶语)。母亲是凌晨四点连夜赶到的玉带镇,事故现场气氛沉闷,
所有人都像刚从飓风刮过的沙堆子里刨出来的,公安技侦人员已经在作最后的现
场勘验。俩个死去的孩子,听说尸体已经运到镇上去,而琴师,还停放在舞台旁
边的一块木板上。团里人用一床脏兮兮的被子,裹着他的遗体,脸上,则是用一
块舞台上的金黄锦缎「圣旨」覆盖着。血已经把黄色污染成了黑色,比河道里把
小树都能连根拔起的风声,更冷凄、凛冽。返回平海后,火化完琴师,张凤棠就
劲直住回了西水屯老屋,按她的说法是,「这新房子住着,晦气,不吉利」(我
不知道这包不包括陆永平的死)。而母亲,则在回平海的当天下午,就被林城公
安带走了,说是协助调查。
元月二十七下午我回的平海,焦头烂额中,我觉得是否应该直接杀去林城,
我甚至想到了去花镇看看事故现场,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放弃。阻挡我的并非
父亲酒后诤言和奶奶病情,而是大雪封山。
关于此次事件,一时间当然众说纷纭,网络上,某些段子手发出了所谓的灵
魂拷问:这一切的背后,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土豆网甚至有现场
视频流出,其实,这个视频我也看到了,上传者声称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自己
当时看到的景象:凌乱不堪的戏台,空气中尚弥漫着血腥味,没有海报什么的,
只是在舞台正上方扯了条横幅「凤舞剧团扶贫义演」;现场也没有像样的照明,
就两根电线杆,也是东倒西歪,镜头中,还有段被踩踏得面目全非的竹篱笆;隔
离线外围了几十个村民,多是老弱,本来在窃窃私语,看到有人录像就一声不吭
了。随后镜头顿了顿,一番晃动,隐约可见画面是个血迹斑斑的帘子,里面有张
木板床,一个四五岁的男童躺在紫黑的凉席上,有血液顺着竹篾滴下,在地上聚
了一滩;隔几米右侧是个七八岁的女孩,喜羊羊图案的小棉袄一片血污。
视频无论真假,事情的确活生生的真实发生在了我们身上,影响肯定有,如
果非要找个形容词的话,必然是——史无前例。毫无疑问,就目前情况来看,事
故责任人——母亲自然而然成为众矢之的。这是个非常简单的法哲学问题,我还
真没法瞎逼胡扯,任何辩解,都会显得苍白而可笑。政治责任咱没法承担,刑事
处罚嘛,怎么看估计都跑不了。所以评论区的人大多认为,如此重大安全事故,
演出单位轻者吊销营业执照,重者,主要责任人少不了要领个七八年牢饭。但也
有人发帖表示了不同看法,并从专业的技术角度分析了木质戏台结构原理,总之
一句话,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当然,喷子难免会有,但更多的吃瓜群众,则是
祈祷孩子们在天堂安好。
直到初十,林城方面仍然没有任何消息。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给老贺、沈艳
茹、师傅、韩东甚至表姐各打了一通电话,末了,我终究还是没能憋住,决定暂
时先回学校看看,然后再去林城。奶奶怪我不早说,这当口父亲不在,也没人能
送我。我想对她老人家说点什么,薅了半天头发,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出来。临走,
奶奶不忘挣扎着爬起来,打算追出门来。我戴上手套,扎紧帽子,把她老撵了回
去。
下了楼,一口气才长吁出来,西北风甩动着阳光,恍若挥舞的冰柱。
到学校已近七点,宿舍没人——其实整个楼道都没几个人。值得一提的是,
今年开学季当天,也就是农历十七,元宵节过后没两天,正好情人节。可以预料,
考研的、不考研的,拖着果子架起炮不轰到地老天荒,恐怕送子观音都不会谅解
这帮粗鄙的俗人。
沈艳茹不在,倒是老贺为我准备了一道风味尚佳的晚饭,老实说,味道不味
道我也无心体会,主要是聊一些剧团的境况。老贺的反应是,事儿可能没我想象
的那么糟,但最多也就能安慰了我几句,她老根本拿不出什么好主意。李厥如外
出未归,听说这厮跑泰国耍去了,于是我就打道回府。外面风雪又起,丝毫没见
暂缓的迹象。
放完水回来,刚点上一根烟,便看到了枕头下露出的半截牛皮纸。我第一反
应是壁柜里的那封举报信被人翻了出来,不由火冒三丈,攥到手里才发现是李祖
光硬塞给我的那个尚未拆封的文件袋,说是沈老师托他转交给我。是的,和考研
资料一样厚实,一样色泽均匀,一样草料味扑鼻。我承认眼皮跳了一下,甚至有
点恼火。隔的又不远,为毛是沈艳茹托人捎过来,而不是老贺。如你所料,当时
我确实狠狠惊讶了一把,但也无意深究,只是现在猛然沁出的汗让人过敏般浑身
发痒。
我原本的想法是,给它掰得粉碎,完了扔地上接连跺个几脚,但烟灰弹起的
瞬间迷了一下眼。抬手擦眼时,我越发觉得狼狈,忍不住把跟前的板凳一脚踹飞
了几米远。室内干燥得要命,谁的臭袜子在暖气片上烤得焦黄,闷头抽完烟,那
股子戾气才算是渐渐消散。但很显然,适才的恼怒毫无必要,至少于事无补。发
了好一阵呆,我捡起完好无损的牛皮纸袋,打消了一把火烧掉的念头。
从牛皮纸里拆出来的那些玩意儿老让人感觉沉甸甸的,像幼年时偷偷塞在枕
头下的什么宝贝,不摸摸瞅瞅决计不会死心,尽管从物理学上讲它们可能只是些
电子数据,用0和1串起来的糖葫芦。经过一番研究(算不上仔细,我老觉得这
东西滚烫滚烫的,压根无从下口),基本可以确定,一共有三张光盘,还有一张
农行的VIP借记卡,黑色漆面。倒不是我识货,而是卡面正中有个硕大的绿油
油钻石标志,老实说,还挺好看。另外,附言便签纸一张,上书:「或许对你有
用,密码XXXXXX,不谢。」就这,没了。笔墨龙走蛇行,飘逸而随意,当
然出自于我校的艺术学院沈副院长之手。
第一张光盘里都是视频,大概有七八个;第二张光盘里有很多图片文件,还
有文档,真的很多,读取都有些吃力,光驱都呜呜的拖了一两秒才反应过来。点
开看了看,都是些合同之类的资料,借贷合同、建筑工程合同、招标合同、合作
开发合同等等,类型还真不少。签署人有陈建军(不得不承认,他的字是真漂亮),
有牛秀琴(她的字比明星更像明星),还有其他的也不知道什么人,合同条款嘛,
除了语法上的一些小问题,我也没瞧出什么端倪;第三张光盘则是音频,这就是
文件袋里的全部内容。无论如何,幸亏没发神经,我老觉得是我的心态出了问题,
虽然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另外,音频格式也比较简单,是常见的mp3,命名
就有点杂乱,带日期的,不带日期的,看来这位沈老师确实有些过于随性。我试
着点开一个听了听,是个男人的说话声,地道的平海话,抑扬顿挫的,我几乎能
够想象他大手一挥、唾液四射的样子。然而现实没允许我想下去——男人洪亮的
嗓门使得音响都震动起来,我赶忙暂停播放,插上了耳机。我觉得应该是陈建军,
哦,陈书记,说的是文化城展览馆的事,多半掺着股乙醇味。只是依旧,没有太
多特别之处?关了Mediaplayer,我握着鼠标,却不知该干点什么了。
夜万籁俱寂,除了风雪的聒噪和偶尔非法响起的鞭炮声。好半晌我重新插入
了第二张光盘,虽不知里面图片文件是什么,但你总不能视而不见。而在此之前,
我上卫生间放了放水,甚至打开了一罐啤酒。经过窗台时,校园里面黑灯瞎火。
如前所述,图片文件很多,就我点开的有限内容看,都是些照片,主角嘛,
当然仍是我们敬爱的陈书记。用不着惊讶,不是他你才需要惊讶。这位昔日的学
术明星在格式不一、大小各异(主要还是jpg,大小嘛,一百多K到三四M不
等,最高像素得有个三百多万)的各色照片里,可以说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我
也不想把这俩词用到他身上,但即便不穿白衬衣,即便没有摄像人员的辛勤跑动,
白面书生还是在或明或暗的光影间涌动出一种「仙气儿」。
徘徊一阵,我决定探索几段视频。是的,探索。毫无疑问,与音频一样,几
乎所有视频格式都是AVI,命名杂乱无章,有字母,也有数字,好在数量不多。
但很显然,视频采集后又经过了二次转换,现在市面上什么格式工厂、绘声绘影
等可供选择的工具类软件普遍不少,这并非难事。不过说实话,对DV这种昂贵
的新兴玩意儿,我基本一窍不通,可以说完全是个白丁。要真说有什么印象,似
乎南京的朱文跑北京拍了个DV电影叫《海鲜》,其次要数贾樟柯刚在戛纳斩获
大奖的《任逍遥》,那也是个彻头彻尾的DV作品。再就是沈艳茹这些深具现实
主义典范的艺术大作了,虽然不难想象是什么激励这位副院长如此捣鼓一通,我
还是觉得眼前的一切太过夸张了。是的,或许电影里都未曾出现过这样的狗血桥
段。
就着啤酒,我打开了光盘里的第一个视频:深红色木门,这地方多半是政府
部门的办公场所。画面大概静止了四五分钟,终于有影子晃了晃,在木门那儿停
了几十秒,我的估计是,不止一人。其中一个在敲门,她甚至喊了声陈书记,颇
为耳熟,是牛秀琴没跑。「进来!」洪亮的嗓音总算传来——圣旨一般,于是门
开了。十几平米的隔间,应该是秘书室,但这会儿并没有人。至少没人跟牛秀琴
打招呼。又开了一道门,几声平稳的脚步声,白衬衣朝镜头扑面而来,毫无疑问
是陈建军。
「老牛啊老牛,你看看你,还敲啥门!」
「哪能不守规矩?我是那不守规矩的人吗?」牛秀琴切了一声。
「小刘不在,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叫我老陈,现在倒守起规矩来了!」陈建
军大笑,隆隆隆的。
牛秀琴也笑笑,镜头一低,她似乎坐了下来。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这位老
姨,居然才是我们辛勤的一线工作人员——伟大地DV创 「这小刘不在啊,我得亲自泡茶。」一阵殷勤的脚步声,穿着西装裤的腿打
镜头前过了两次。很快,白衬衣,以及那张扬着法令纹的脸便在镜头前一晃。
「牛主任慢用。」他说。
果然,一旁有人笑了笑。女声。
牛秀琴也笑,她似是掀开盖子扇了扇,夸张地啊了声:「真香!」片刻,镜
头颠了颠,她又补充道:「也多亏了我这外甥女,咱也能享受享受陈书记泡茶的
待遇!」
「说啥呢。」一旁的女人似乎给了她一拳。
大家都笑了起来。我情不自禁地吸了吸鼻子。
「那个啥,牛主任啥时候想喝茶了,随时欢迎。」
「那敢情好。」
「工资暂扣一半。」
「好你个老陈!」
镜头羊癫风般的颠动中,笑声更加热烈了。
「你不上个卫生间?也体验下领导楼层的厕所,那跟我们一楼真是一个天上
一个地下!」
女声只是笑,并不答话。
当然,陈书记开腔了:「你看看你,好歹也是个干部,你这样讲我们以后的
工作还做不做了?社会主义文化事业还要不要发展了?人民群众能满意吗?」
这个陈建军挺能逗乐的。哄堂大笑中,镜头晃了晃,陈建军坐在对面沙发上,
双手拢膝,牛秀琴突兀变形的大胸一闪而过,一旁坐着的女人显现出来:一身银
灰色的西装套裙,脑后挽了个弧形发髻,简约干练。她半掩着嘴,轻笑着扭过脸
来——不是母亲又是谁。我张张嘴,打了个嗝,如此寂静的夜晚,定然分外响亮。
真的非常响,你甚至能听到呜呜抖动声,没完没了,我扭头瞅了一眼,才发现是
手机来电。
我以为母亲的事情有了眉目,不想父亲沉默良久,迟迟没有说话,这搞得我
分外紧张,甚至尿急。就在我以为他老指不定就会在电话那头突然吼上一句「打
错了」时,才开了口,他说大刚出狱了,要收回小礼庄那块地。我楞了一愣,想
都没想:「不还有大半年才到期?」老实说,我国土地立法制度尚不完善,此类
纠纷案例多如牛毛,恐怕托马斯斯宾塞诈尸爬起来也毫无办法。一时半会儿,我
确实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养猪场那块置换地零零年连纸书面协议都没签订,
或许,对这几天里焦头烂额的我来说,即便意识到了,这当口恐怕我也无能为力。
「话是这么说,」可以想象,烟雾缭绕中,父亲清了清嗓子,声音略显沉闷:
「你小舅刚和他吵了一架,拉也拉不住……」然而,不等父亲把话说完,我便在
图片浏览器上看到了母亲。在电话接通之前,我神经质地换了张光盘。随机是种
很好玩的东西,但我不是赌徒,我只是喜欢偷懒,偏爱省事,希望一切安好。为
了表现出自己的潦草心态,我甚至站起身来,半弓着身子点开了一张照片。当这
张足有四五百万像素的玩意儿硕大无朋在眼前铺开时,我确实诧异了一下,父亲
还在说着什么,我一句话都没听进去,连他啥时候挂得电话,我也不知道。
照片上,陈建军在给母亲颁奖,背景是贴着「曲艺大联欢」的大红横幅。母
亲一身白色西装裙,在平海卢氏订做的,我记忆犹新,那时瞧着新奇,我还老觉
得咋跟电视里的军旅歌唱家穿得那么像。陈建军一身中山装,不得不承认,笔挺,
儒雅。奖杯是玻璃的,在书房摆过一段时间,后来放进了剧团办公室的橱窗里。
灯光下母亲的笑容同奖杯一般纯净,又如横幅那样热情。那是辞职一年多的母亲,
壮志凌云。这照片我隐约见过,又似乎没有,反正对陈建军我是毫无印象。继续
往下拖,后台,花篮,「预祝凤舞剧团首次商演取得圆满成功」,五六个人的合
影,最中间的无疑是陈建军,母亲站在一个老头旁,右手边是小郑。这是02年
十月一日的事,上了当天的平海新闻。
果然,接下来有更多照片,十来个人,三个人,四个人,两个人,舞台,后
台,红星剧场门前,饭桌上,献花,祝酒,碰杯,觥筹交错。事实告诉我,这很
正常,没什么,但一丝莫名的烦躁却固执地升起,挥之不去。我认为可能是口渴
了,一罐青岛纯生足以让我安定下来,然而吸了吸鼻子,神使鬼差地,我就想起
了高考那年。
*** *** *** ***
零一年村里的拆迁款下来后,家里条件有了显著改善,经济上宽裕不少。零
零年征地时,父亲已把养猪场搬到了城东小礼庄,零二年开春又和小舅合伙扩大
渔塘规模,搞起了养殖。期间父母关系似貌合神离,父亲索性把铺盖卷也搬到养
殖场,很少回家。母亲四处奔波,忙着剧团的事儿,与市文化部门接触也自然频
繁起来。那段时间正是高考冲刺阶段,我跟母亲交流也不多,她也基本没精力管
我。有一天父亲估计喝了点酒,跑到剧团和编剧兼副团长的郑向东打了起来。为
此父母又大吵一架,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后来问奶奶,她老人家罕见地
没一把鼻涕一把泪跟我唠叨,只来了一句「近墨者黑,问你妈去」。我当然没去
问我妈,也压根没把这话放在心上。
临近高考,学习更加紧张,对于我这种体育特长生来说,好像除了吃饭、睡
觉之外,其他的时间都在做题。函数,化学议程式,间接引语,过去完成时,虚
拟语气,朝代年表,农业的重要性,所有的考点都在脑海里乱成一锅粥,被小火
慢炖咕嘟咕嘟冒着泡。想当年我们刚出生的时候争床位;入幼儿园的时候争小红
花;入少先队的时候争第一批;小升初争保送名额;初升高的时候1:8;高考
时1:4,真是在独木桥上成长,在战火中前进啊。后来有呆逼得出结论:我们
真鸡巴不容易。
是的,正如此刻,眼前很多人挤在一起,众逼们脸上都是夏日里特有的潮红。
天空像是被飓风刮过,干净得没有一片云朵,只剩下绝望而纯粹的蓝色像口巨大
的锅盖,张狂地渲泄在头顶,而我们,就是锅底一只只快被烤熟的蚂蚱。记得拍
毕业照的刹那间,烈日下这锅蚂蚱总算一溜儿排好了队,搞不懂日头下吃灰的我
们是过于焦躁,抑或愤怒,大家伙儿在照片上都皱着眉头,饥寒交迫的我们表现
着一脸苦大仇深,这让众逼生动地形容像是赶死前的「八百壮士」。以至于后来,
我们不得不挟着这股悲壮的气势伪装了天下无敌般誓死冲向校园那座早就不堪重
负的独木桥,然后是「扑通扑通」落水声,水花溅到脸上,像极青春期苍白干瘪
的眼泪,可依然挡不住这帮逼们疯了一样在河水里横冲直撞。拍完照后,大伙儿
一哄而散,我们又匆匆忙忙赶回教室搬出参考书来,继续暗无天日地做题。这就
是2002年的盛夏,炎热让人失去了说话的欲望,张张口都是干燥的气流,像
要吐出团火来。
高考那天,每个逼都只是静静地站在高大的老槐树下,皱着眉头,沉默不语。
日光像是海啸般席卷着整个城市。墨绿色的阴影似墨汁滴落在宣纸上一般在城市
表面渲染开来。男孩子的白衬衣和女生的蓝色发带,高大的自行车和小巧的背包,
脏兮兮的参考书和干净的手帕。这些年轻的具象,都如同深海中的生物,缓慢地
浮游在整个城市的上空,令人永生难忘。语文是高考头天上午的第一个科目,当
年的作文题目是任选两个命题其中之一。一个命题是「近墨者黑」;另一个命题
是「近墨者未必黑」。我选择了「近墨者未必黑」,然后按照八股作文形式,给
出命题、陈述了两到三个论点,举出论据,最后给出结论。上午的考试结束后哥
几个一碰头,结果几乎所有人都选了前者。就午间吃饭的当口,百般犹豫,我还
是打了个电话给母亲,她也同意我的结论,并告诉我说,不要被其他人的观点影
响,好好准备下一场考试才是王道。
考场下来,韩东抱着几罐可乐碰了碰我的胳膊,一瞬间,刺骨的沁凉从他的
胳膊迅速而细枝末节地传递到我心脏。于是我一把夺过可乐拧开来,抬起头就咕
嘟咕嘟一通牛饮,喉结上下翻飞。记得三年前,还没觉得喉结那么突兀,下巴上,
指不定哪天忘记了刮胡子就会留下一茬青色的印记。直到四罐可乐见底,我总算
喘了口气:「操,我们就这么毕业了。」
货瞠目结舌,望着我砸吧下嘴:「好像是的。」
这一天下午很多人笑了,很多人哭了,然后很多人都沉默了。学校的老槐树,
每到夏天就会变得格外的繁盛,那些阳光下的树阴,总会蔓延进窗户里面,我觉
得我好像在树阴里昏睡了无数个寒暑,然后,一觉醒来,大家伙儿得散伙了,难
免感伤。就我俩扎人堆里人模狗样地稀里哗啦哭丧个脸时,杨刚这二货打老远挤
过来,拍了拍我肩膀说:「晚上我们出去玩,你和韩东去不?」
我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都谁啊?」
「啊啊去去去,肯定得去!」韩东插进来,望着那货,一下子就那么笑眯眯
地了。变脸比变天还快,狗东西。
「那好,晚上给你们电话。」杨刚丢下话,就迅速切回了人群。
我撇了眼韩东:「谁鸡巴告诉你我要去?」
韩东啊了一声,然后面无表情地说:「哦,那就不要去。」
我张了张嘴,可惜什么都没能说出来,有点郁闷,最后还是「靠」了一声。
黄昏时的校园早已没有了人,而这一次离开,将是最盛大的一次告别,我甚
至可以想象呆逼们双脚迈出校门时身后的影子突然被割裂的决绝——就像是人死
去时抽离身体的亡魂,带着恍恍惚惚的伤心和未知的恐惧,魔幻的很。
众逼们终于走了,携裹三年时光的痕迹,消失于平河边的旮旮旯旯。暮色四
合。夏天的天空总是黑得很晚,可是一旦黑起来好像特别快,一分钟内就看不清
了彼此尊容。昏暗里,韩东唱了句:「不想饿死就去吃饭。」于是我们就去吃饭。
平海的街道总是很干净,城区到处也都是老槐树。在学校旁边的小摊上,我俩吃
着两块钱一碗的牛肉面,尽管我们身上穿着几百块的白T恤和粗布裤子。老板是
个年轻人,胡子拉渣不着边幅,但依然难掩阳光般灿烂笑容:「你们高考结束了
吧?」
韩东来了兴致:「你咋知道?」
「嗨,你们高三学生,脸上不都同一种表情。」
「哪种表情?」
「说不清楚,总之一眼就能看出来。」
韩东把脸杵到我面前,盯牢眼睛问:「我现在什么表情?」
我头也没抬,咬牙切齿:「欠揍的表情。」然后两人开打,打完了继续吃。
我想,似乎和韩东在学校里几乎每天都会打架,就这么从高一,到毕业,一直打
了三年。那些草长莺飞的日子,好像浑身总憋着一股劲,无处发泄。果然,面还
没吃完杨刚的电话就来了。
韩东捧着手机咿咿呀呀了好一阵,他老坐在那张凳子上,翘来翘去如同幼儿
园小朋友,然而还没等挂断,此人就向我下达了最后通牒:「你吃快点,他们在
朝阳路那家卡拉OK等我们。」
我靠一声,皱了皱眉头:「怎么又是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话虽如此,我
还是丢下碗筷,站起来抹了抹汗。
离开的时候,天空有暗红色边的云彩,像是天堂失了火。
朝阳路位于市中心,离二中不远,尽管隔条商业街就是平海广场和红星剧场,
我也没过去瞥一眼的打算。至于什么原因,我也说不上来。零零年夏天的那个早
晨,满脑子熔浆潮水般隐退,蛰伏于了平静海面,虽不至于落下心理阴影,说不
羞愤,那肯定是假的。老实说,卡拉OK我确实很少来,至少零二年以前。倒不
是鄙人五音不全,而是一大堆人围着台机器吼得丧心病狂撕心裂肺的样子,我难
免总认为那是得了胃痉挛,搞不好就是胃下垂,委实无福消受。即便打发时光,
我觉得也应该采取更激情更具技术含量的方式——比如篮球。
「你俩个逼总算来了。」看到我和韩东,杨刚这货立马杀了过来。
我指了指和他刚才在一起的那群人,问道:「都谁啊?」
杨刚说:「我也不认识,好像是孟辰君朋友,三线厂的。」
我哦了一声,耸耸肩:「英语考得怎么样?」
杨刚踢了我一脚:「忘记告诉你我们刚定的条约了,谁讨论高考的事情,谁
死!」
别无选择,我只能说「靠」。
他也说:「靠。」
一起进来的韩东,还有另外两个呆逼,他们同样说:「靠。」
两杯扎啤下肚,天就黑了下来,真是不可思议。唱到12点货们都累瘫掉了,
于是作鸟兽散。剩下几个逼大眼对小眼,也不知道该去哪,后来就决定随便遛遛
弯儿。平海的夜晚,很安静,这里的人大多过了11点左右就会秒遁,毕竟,没
有太多夜生活的西北小城,大抵理应如此了吧。打卡拉OK出来,货们提着几罐
扎啤走在大街上,踏着满城月光,河堤上的老柳树没剩几棵,周遭的水泥窟窿里
却戳出来不少槐科植物。具体是啥玩意我说不好,大概有拇指粗,一个个颤巍巍
的,像再也扛不住头顶的锦簇花团,风拂过时,它们就可劲地骚首弄姿,释放出
一股浓郁的尸臭味。于是我打了个嗝,说:「真臭啊。」
「臭就对了,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一个呆逼说。
「靠。」
「真的,这可是宏达专门从巴西搞来的。」
「哪个宏达?」
「还能哪个?现在牛逼着呢,全省连锁啊,平阳不也有一家?」这货以前说
话磕磕巴巴的,这会儿倒流利得很。
「现在人叫宏达娱乐集团。」杨刚上蹿下跳,开始让烟。
犹豫了下,我还是接了过来,与此同时摇了摇头。我确实不知道平阳竟然有
个宏达大酒店。对于偏安一隅的我来说,进城就像老农赶集。管它集团不集团、
娱乐不娱乐,跟我是毫无关系。呆逼们却仿佛找到了一个好话头,个个兴奋得摩
拳擦掌。是的,对昔日女同学的奶子和屁股,大伙早已厌倦。或者说时光荏苒,
那些平庸的姿色就像多年前的一个浪头,早已在滚滚洪流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而
那些相对不那么平庸的呢?在现实中只怕会腐烂得更快。所以对于过去,我们怎
么再好意思觍着脸加以缅怀呢?不如装装逼,谈谈官场和黑社会吧。
来到河堤边的休闲广场,韩东要了一副扑克牌。很快,在淡薄如雾的月色下,
我们各又干掉了一杯多。话题也似过山车般,从贪污腐败到杀人放火再到男盗女
娼转了好几轮。我自然只有听的份。我觉得他们喷了太多的唾沫,混杂着烟草和
尸臭,已成功地使我漂浮起来。
「哎呀,甭管雅客还是那啥——还有宏达,说到底啊,还不都是你们钢厂的
?」
放水回来时,呆逼们都瘫到了椅子上,只有稀薄灯光下的烟头在兀自闪烁。
「钢厂?肛毛!是人陈建业个人资产好吧?」孟辰君脱去黑衬衣,肥肉便温
柔地摊开来,连夜色都酥软了几分。这货和王伟超同为钢厂子弟,只不过孟老爷
子大小是个车间主任,手底下管着百十来号人。尽管如此,货也顺利拿到了加拿
大绿卡,据说随时赴美留学是为板上钉钉的事。
「个人?个人个鸡巴毛!真要较真,那也是陈家的,他陈建业可挑不了大头
。」此逼又结巴起来。如何个结巴法,我就不示范了,还请自行想象。总之在第
四杯扎啤见了底时,他才面红耳赤地磕完了上述语句。韩东只顾接酒,也不搭茬。
我揪了片饱含尸臭的巴西槐花,慢条斯理地把它撕成了更多片。我在想要不要撸
一个肉串,却也不敢罔顾几欲胀裂的肚皮。
「那自然啊,」另一个呆逼笑了笑,调子拖得老长,「还得陈建生罩着呗。」
「陈建生谁啊?」我终于吐了一句:「你们说的我都鸡巴听不懂。」
「靠,」大伙投来鄙夷的目光:「平阳市市长啊,以前还是咱们平海公安局
局长。」
我想哦一声,以示了解,却没了机会——孟辰君递啤酒过来,我只好接过去,
顺势拍了拍肚皮。
「多着呢还,」他摇摇扎啤桶,淫荡一笑,于是奶子此起彼伏:「起码还有
一小半。」
我绝望地叹了口气。俩呆逼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
「陈建生啊,就是陈家老大,陈建军和陈建业他哥。」好一会儿,杨刚突然
说。他洗着牌,山羊胡一翘一翘的。
「陈建军?」我几乎条件反射地操起一个羊肉串:「陈建军谁啊?」
「陈建生他弟。」
「陈建业他哥。」
「靠。」
「是——是不是文化局的?」孜然搁得太多,我差点打了个喷嚏。
「文化局还是啥规划局,反正篮球城、博物馆啦都归这逼管。」孟辰君说。
「以前是老师吧,好像。」
「文体局文体局,现在哪还有鸡巴文化局?」杨刚有条不紊地发牌:「这逼
可大有来头,西大毕业生啊,以前是省师大教授,研究啥鸡巴鸡巴……」远处的
平海广场上好像有人在跳舞,即便隔着几个街区,风把灯光推过来,恍惚间,连
我们也变得五光十色,但杨刚什么都没鸡巴出来。
我只好不耻下问:「研究鸡巴啥?」
「啥鸡巴土地经济?反正钢厂现在的学术委员会名单上还有他。搞个大照片,
挂在展览区,好些年了都。」孟辰君接过话,说完瞅一眼韩东,没了音。一时只
剩逼逼屌屌。两局过去才有人说:「咱小老百姓就别瞎操心了,人搞再多也不给
咱发一分,都赖没个好爹啊。」
我打了个嗝,觉得再也喝不下去,只好顺势叹了口气。
「咦,他爹叫啥来着?」
「老重德呗,老重德最缺德,洗完平海操(抄)平阳,哈哈哈。」
「抄个鸡巴,在平阳武装部他也就是个副政委,屁都不算。」
「上面有人啊,康XX可是老重德战友啊,你以为呢?」
老重德我貌似听说过,但也就有个印象而已。康XX我倒知道,国务院主抓能
源的前副总理,可谓我省最知名人物之一。我们学校就有他的题词。于是在愈加
飘渺而温热的尸臭中我告诉他们:「康XX八十年代初才平反吧,要上台得到中后
期了都。」为何没头没尾来这么一句,我也搞不懂。效果嘛,该话题就此结束。
扎啤终究没能喝完。呆逼们散去时,晚风吻得人浑身发软。有人提议搓澡去。我
说我只想尿一泡。孟辰君建议要搓澡上他妈那儿。大伙齐声问:「你妈那儿有鸡
吗?」
他说:「你妈那儿才有鸡。」说这话时,胖子死压着我的肩膀。我突然就想
到历史上那头被稻草压垮的倒霉骆驼。
正在这时,杨刚突然靠过来,压着声音说:「你妈是不是唱评剧的严林?一
直没来得及问你。」我吸了吸鼻子,点点头,然后意识到光线太暗他看不到我点
头。于是马上应了声「嗯」。很轻。这货是神夏资深福迷,号称中国柯南,信誓
旦旦要用手中的笔墨向全世界的莫里亚蒂宣战。据说父亲也是退伍军人,任职文
体局某个部门二把手。一中有太多的官宦子弟,差不多每个没心没肺背后都是一
无既往地权势滔天。当然,像我这种贫下中农算是少数异类。
「我应该见过你妈,不是在电视上。」半响,这货才来了句。
「在哪?」
「陈建军家。」路灯下一块阴影投在他的脸上,让他的面容隐没在黑暗里,
只剩下眼睛里的鼬光。
文体局局长陈建军的故事家喻户晓,姥爷如是说,「这是个有胆识有魄力」
的好干部。「年轻有为,学识渊博,从当年知青中成长起来的孩子里面,这样敢
想敢拼的领导人才时下可不多见了啊」。很显然,母亲极少提及这个人,来自于
那位新时代楷模的「英雄事迹」,大多都出自姥爷之口,所以我印象不深。此刻
从杨刚嘴里听闻母亲和陈建军交往如此缜密,让我没来由眉毛一跳。这样的事情
就如同听到比约克喜欢去卡拉OK唱《夫妻双双把家还》一样让人震撼。闭上眼,
各种景象纷至沓来:母亲隽冷如水的眼神,还有月光下的健美胴体。那跑动中跳
跃的乳房、左右颠动的肥白宽臀、光洁的背部曲线、丰满结实的修长大腿……光
怪陆离。
杨刚停了好像那么两三秒,然后这逼又吐出几个字:「想不到你妈交谊舞跳
得那么好。」
「滚。」是韩东的声音,音节很高。
那天回到家时已经很晚,看看时间,凌晨三点。如此酷暑时节,气温却下降
的不像话,于是一股寒意袭来,从脚板直透心底。甚至连周围闷热的暑气,携裹
了大团大团略微带着凉气的水雾,弥漫在御家花园,空气里浮动着苦涩的流苏清
香,好像全世界的人都睡着了。打开家门,屋里是如此的安静出奇,死气沉沉。
父母卧室有没有人我不确定,甚至连他们回没回来我都不知道。两者已经多久没
能同时荡漾于「家」这方天地了,十天,半月,或者仨俩年?推开自己卧室的房
门,把自己撂倒在床上,周遭无孔不入的忧郁把我瞬间包围。
高三时学校组织了大量的模考训练,基本上每次模考,我的成绩只能在全班
中下游徘徊。因为报考志愿是在高考成绩公布之前,也就是考完之后,学生要首
先估计自己的分数,然后根据估分填报大学志愿,毫无办法,母亲说,全国都这
样。那年时值西大在省内提前录招,神使鬼差地,第一志愿我就填了西大,好歹
也算西北为数不多的重点大学啊。高考结束后,母亲才问我考得怎么样。我说还
行吧。英语是我的短板,打从初小我就厌倦练写字母。身为高材生兼资深教师(
曾经的)的母亲,自然清楚我的禀赋,只淡淡说了句「尽力就行」。一中张榜公
布成绩的日子,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天气特别的好,前一晚刚飘落点小雨,风高
气爽,学校选择在校内主干道旁的宣传栏里公布当年考生成绩,母亲难得地空出
了时间,挽着我胳膊,非说要陪我去瞅瞅。结果出来时,我的名字出现在所有该
校参加高考学生名单中的前25位。这并不令人意外,或者说也不应该有意外,
成绩离估分差别不大,裸分632,与平时的模考成绩极为类似。看完成绩,母
亲一句话没说。但她把脸撇开的瞬间,我还是看到了她微红的眼圈,和秋水明眸
里泛起的漫天水雾。
02年是多灾多难的一年,1月尼日利亚首都拉各斯大爆炸2000人丧生
;4月国航客机在韩国釜山坠毁128人失联;5月紧接着北方航空公司一客机
在大连湾海域失事112人遇难,月末台湾客机在澎湖附近海域发生空难死亡2
25人;6月鸡西矿务局发生特大瓦斯爆炸111人失去生命;7月俄罗斯客机
与货机相撞造成74人见了马克思。而8月下旬我和母亲准备启程之际,新闻上
正播报「北京大学某社5名人员在攀登西藏希夏邦玛峰的过程中,不幸遭遇雪崩,
2人遇难,3人失踪」的消息。
如果说这一年还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那就是韩日世界杯上,中国足球队
首次挺进了世界杯决赛。然而,这似乎并没什么卵用,国足一球未进三连败无缘
16强。而两大主题曲《Boom》《Let’s gettogethern
ow》和《生命之杯》相比少了些火般热情,多了份紧迫强劲的冲击。这类风格
我多少有些喜欢不来。不过那年的另一件新闻,却令我印象深刻。29岁的香港
三级艳星陈宝莲跳楼身亡。据某小报上说,不排除是感情问题,或是产后抑郁症。
她的片子我多少有所猎及,而其主演的《灯草和尚》,还是00年父亲出狱后不
久,在父母房间床头柜里发现的。记得除了几套限制级DVD——甚至I级,抽
屉底层,还压着些标有西地那非、十一酸睾酮双丸,阿伐那非的瓶瓶盒盒。我清
楚的记得,当面红耳赤地检验完父母那些「淫秽收藏品」,我全身像是裹了层浓
稠的沥青。连毛孔里也是,洗也洗不掉,很痒,但又毫无办法。
昏暗的房间内,电扇转个不停,吱呀作响,把燥热的暑期拉得越来越长。
开学前,母亲力排众议,给我买了部抢鲜版的诺基亚6100,还说要亲自
开车送我去省城。理由嘛,当然是为了「弥补对我高考的缺席」,顺便去平阳
「看看母校」、散散心啥的。我当然欣喜若狂,抱着她鼻子眼睛嘴巴一通乱啃,
最后在母亲一连串「啊呀呀行了行了口水都乎妈脸上了」的斥责声中,结束那次
明目张胆地「逆袭」。记得那个时候很少有学生用手机,诺基亚均价6000,
爱立信还没和索尼合并,出了一个翻盖型的就标价7200。不说手机,连BP
机都上千,这根本是普通高中生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同学间联系,都是家用座
机。因此刚开学那段时间,逼们煞有其事地拿出日记本让每个同学把家里电话抄
写下来。后来嘛,联不联系就不得而知了,谁知道呢。
没过几天,记得是八月中旬,母亲开回来一辆崭新的毕加索。我问多少钱,
她老说,价格不贵,重在实用。我笑笑,难得地调侃了一句:「香车,美女,咱
家算是齐活了呗。」
「德性。」母亲甩了一个白眼:「以后去平阳用得着,再说跑业务也方便。」
「哦。」我却不知道该说啥了。
「东西都拾缀齐没,趁高峰期没到,妈带你去平阳多玩几天。」母亲麻利地
整理着换洗衣物、被褥和洗漱用品。
「也没啥可带的。」
「你呀,」母亲头也没抬,手上如行云流水:「有时间也赶紧考个证。」
出发的日子小舅小舅妈姥爷推着姥姥都来了。父亲那天死活说要送我,母亲
阴沉着脸,坐在驾驶室一言不发。小舅看气氛不对,赶紧打圆场说:「又不是啥
生离死别,林林不是不回了,有姐代劳哥你还乐得消停点不是。」
「呸呸呸,张凤举你会不会说人话,」小舅妈一听急了:「啥死死死的,滚
一边啃你槽子去。」说完她自己眼眶却红了。
奶奶打老远就磕巴磕巴着眉眼一遛小跑,小舅妈忙奔过去扶着,才避免了老
人家上演一场出师未捷的庸俗戏码。当车启动的瞬间,她老终究还是唱将了出来:
「凤兰啊,照顾好林林,啊……」起初还能压抑情绪,后来就完全原形毕露放飞
自我了:「孙子呃,想奶奶了,见天就赶紧回来,啊,这和平也没落家几天好,
伢子又要远走高飞了,我这命……」总之一阵稀里哗啦地严氏独奏曲,伴随着车
子开出了老远,还能听见她老人家那独特而又充满韵律的花腔咏叹调飘荡在城北
上空。按母亲说法,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开拔前线,上战场去了。
第二章
平海隶属平阳,离古镇昭陵六七十公里路程。据说我乡宗族大多乃太宗文德
之后,多么奇怪的事儿啊,是的,我也觉得未免过于荒唐。但奶奶她老人家肯定
不这么认为,指不定找个老仙儿掐指一算,就给扒出段方外野史来,让你大呼茅
塞顿开。别的不说,60年代那场破「四旧」运动,西北地区的祠堂,宗庙——
包括藏于其中的家谱族谱什么的,基本都被推倒砸烂、焚烧殆尽,尽管历次重修,
也没弄出个所以然。听爷爷说,很早以前村里大部分人家确实姓李,少部分姓严,
后来李姓逐渐外迁(据说后山的下李塘村皆为李姓,因此得名),严姓却多了起
来,但上李塘这个村名一直沿用至今,某些不成文的规矩,理所当然保留了下来。
比如每逢乡人赴外求学,或仕途升迁,必然会到昭陵祭祖,祈愿帝灵蔽佑。显然
在我看来,这块贫瘠土地上的那些先人们,顶多让后世子孙求了个心安理得,至
于出没出啥能人,就不得而知了。
印象中,母亲几乎从不和我探讨这些,按她的说法,与其有时间纠缠毫无意
义的东西,不如多看俩本正史。出平海后,在毕加索上,没想到她倒提了一嘴这
事儿,破天荒头一遭。于是几经犹豫,我们还是杀往了古镇。漂流、野营、探索
了,这些肯定赶不上趟儿,母亲说好久没去过大雁沟了,于是我们先去大雁沟。
大雁沟并不是沟,而是半截山坡子,昭陵九嵕之一。
九嵕山胜在地势险要以及物种资源丰富,前两年刚被列为联合国物质文化遗
产。当然,这些山山水水也就说起来好听,其实没多大意思。走在那些年代久远
的青石砖路上,有炊烟打木房子飘出,弥漫在幽暗的甬道里,带着异世界诡秘而
真实的味道。而不管到了哪儿,母亲都有点夺人眼球,她俏生生地屹立于黑山白
水之间,宛若一朵悄然盛开的彼岸花。而我,则是根狗尾巴草。后来,在帐篷外,
我们玩起了跳格子,母亲手舞足蹈,轻盈而欢快,那抹不经意泄出的灿烂笑容,
令万物失色,这些都深深地刻进了我脑海里,永生难忘。记得离开大雁沟时,我
们的声音一直在山谷飘荡,回声持续了差不多1分半钟。
光登顶就用了俩多钟头。中午买了两份鸡蛋面,泡上鸡块和母亲做的牛肉干,
就着薯条和啤酒,怪异,却别有一番滋味。饭后我俩在陵墓前的凉亭里呆了好一
阵。这前前后后横七竖八给母亲照了N多相,她坐石凳上拿着数码相机一翻就是
老半晌。后来,她指着其中的一张(单手抱柱,两腿岔开)说很早以前她在这儿
照过一张类似的。「好早,七九年,那会儿这么矮。」母亲比划了一下。
「那么夸张,你说的是侏儒,畸形儿。」我笑了笑。
「跟你姥爷姥姥一块儿照的,他们就站这儿。」母亲说。阳光充足,但山风
凛冽,不时有人在我们身边转悠。当他们举起相机时,毫无疑问会把我们作为背
景囊括到他们的记忆之中。「你姥姥身体不好,姥爷背上来时,气都没喘一口。」
母亲叹了口气:「今年都快七十了,也没坐过缆车。」凉亭紧挨着峭壁,一眼望
去郁郁葱葱,而那些裸露的岩石像是团团疮斑,异常刺目。「也就去师大报到那
会。」脆生生地。
远远能看到缆车,它们荡在空中,飘在淡薄的云海里,里面的人儿能否听到
风中的鸟叫?我吸了吸鼻子。堪舆家普遍认为昭陵的风水乃中国历代帝陵之最,
但我实在搞不懂「最」在哪。这里早开发成了旅游景区后,庄严肃穆已不复存焉。
后来我俩骑着马在山顶合影,拍摄者是个马夫,背景是连绵大山。远处乌云压顶,
一坨灰色的铅块粘在天空右下角,这驴日的东蹿西跳地还在躲猫猫。「平阳十八
怪,东边下雨西边晒。」母亲说完,对我莞尔一笑,眼波流转间,让我眼皮猛然
直跳。人的表情就是这样的奇特,你根本无法描述。你讲不出那个笑起来的嘴角
弧度或眼神里暗藏的东西,比如霞光,晨雾,甚至一朵花。我徘徊在这凄迷的景
象之中,然后心里就涌出一朵花。
「帅哥靠近一点,美女抬头看这里。」马夫操着平普话,口齿不清。
「头靠近点。」马夫说。
「帅哥头往左,美女往右。」马夫说。
母亲那马儿很白,白的耀眼,散发出某种神秘光泽。我挑得是匹枣红色马,
头大颈短,体魄强健。「这都是蒙古过来的良驹」,马夫告诉我们。谁知道呢。
我们毕竟没有草原勇士与生俱来的「调马」天赋,只懂些简单驭马技巧。马的嘴
巴被绳套拴住,你一抖,它铁定跟着动。它没法不动,要不然它的嘴巴会痛(马
儿好惨)。我挽住缰绳往母亲那边扯时,枣红马就靠过去,和白马挨了一块儿,
鼻息间游荡着一丝熟悉的清香,控制马的成就感油然而生,下意识地,我转头看
向母亲。
「嗳,」马夫说:「这样好,看着看着。嗳,好好好,帅哥亲美女一下。」
「马夫真是深谙人意。」这么想时,神使鬼差地,我就顺着他话亲上去。
我的意思是——我只是撅着嘴巴,眯起眼,抬起下颚把嘴伸过去。我原以为
母亲会撇过脸去,再不济也要拿捏姿态责备我两句,然而她接住了,甚至伸出手
指,比了个Yes的手势。我五雷轰顶般楞在当场,一股莫名气流打周遭升起,
总感觉一切太夸张了,好在马夫同志这时候立马咔嚓一声(高手啊,看来没少干
这事)。如果换个场合,指不定惊讶的我下巴都会掉地上去。吸了吸鼻子,不知
不觉,久违的酥麻袭涌而来,一时间,我浑身痒得厉害。照片里,我亲吻着母亲
白皙的脸颊,双目圆睁,溢满理所当然地慌乱。后者则嘴角蹙阖,似笑非笑,一
付风轻云淡,俏皮而得意。
九嵕山主峰山势突兀,海拔1188米,日头逐渐西斜,白雾从山腰升腾而
起,和暗红色天空媾合一体。稍远处则是颜色更深的灰蒙蒙云雾,幕布般遮断四
方,似一口浓痰粘在上空。那个地方正在下雨,离我们拍摄的地方大概2公里远。
据景区人员介绍,除了清明庙会,8月20日还有个祭拜仪式。我当然不信
鬼神,难免对此嗤之以鼻,但也不至于情商低到当众「忤逆先祖」。母亲说:
「来都来了,要不咱就多玩两天?」我能说什么呢,我当然没意见——无论在哪
儿,母亲都是一道绝美风景,毋庸置疑。
而不管你承不承认,这当口古镇人是真多,哪哪都人满为患。当然,除了外
地游客,这地儿离省城也不算太远,说是西部边陲的交通要塞都不为过。于是当
晚在山脚找了家旅馆,定了个双人间,俩床位,一个独立卫生间。到前台登完记,
房间就在2楼。提上行李,我就直奔楼梯间,憋着一泡尿呢。楼道里有些昏暗,
我像一阵风,把一个打楼上下来的年轻人撞了个趔趄。对方似乎操了一声,当然,
也许没有,这不重要。此刻唯一重要的是我的膀胱。母亲跟在后面,一边给人道
歉一边低声数落:「这么大人了,瞅你那出息!」冲上楼打开房门,扔下行李我
就扑向卫生间,「操,可憋死我了!」尿柱子急得像激光枪,打在马桶壁上哗哗
响。我享受着释放的快感,仿佛看见了门外母亲凤眉倒蹙,紧抿着嘴的样子。
「楼道上撞着人了你不知道,猴急个啥?」母亲大概刚进来,还挎着包。
「是么,我这身手还会撞着人?」走出卫生间,我吸了吸鼻子,笑笑。
「行了你,」母亲白了我一眼:「妈去洗个澡,你也洗洗。」
接过递来的包,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母亲脸畔居然残留了两抹淡淡绯红,这
才发现她似乎说了个病句。我不由心里一跳,刚想说什么,母亲已扭身进了更衣
间。我在外面小心地叫了声:「妈。」没有回应,也许是没有听到。我又大声叫
道:「妈。」
母亲正好出来,问我怎么了。我支支吾吾,最后说:「没事儿。」声音很轻,
且哑得厉害,我只好撇过了脸,仿佛不如此便不足以压制那令人羞愧的念头。母
亲噗嗤笑了出来,摇摇头:「这孩子,莫名其妙!」她趿拉着凉拖,拿着换洗衣
服,紧束的浴袍下腰肢轻摆,肥硕的臀部绷出内裤的痕迹,直到款款进了卫生间,
我才一阵惊慌失措。努力摇摇头,把自己撂倒在床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怎么说呢,有点失落。现在想来,其实我也拿不准是不是失落。躺在到床上,尽
管刚释放完的老二硬的发疼,我还是像个大人物般叹了口气。
昭陵耽搁两天,8月21傍晚才到的省城,其时离西大报到也就四五天时间。
很显然,开学季,赴校生已然陆陆续续多起来。在大学城附近的小镇上逛了一圈,
好些旅馆竟然也是人满为患,主要是双人间稀缺。好在亲爱的老妈子在什么携程
网提前预订了客房,如你所见,其实这应该是我第三次来平阳。
平阳这座古都,总让人忆起唐王为母尽孝筑起的五座高台,是为云居寺。第
二天,母亲和我理所当然逛了一番云居寺,据说整座寺院都是女尼。可惜只登到
第二道院落,就不让往里进。据工作人员介绍,后边的院落——每逢法事活动才
开放——且须皈依过的居士才能参与,听起来颇具神秘色彩味道。老实说,这个
安静的寺院,倒是处修身养性的方外之所,。但说不好为什么,我却有点喜欢不
来。好在老妈子游兴不减,扯上我就杀往了下一个目标。用她的话说,这国家历
史文化名城,哪哪都是「文化瑰宝、诗情画意」,祖国的大好河山,你得多见识
见识。毫无疑问,与母亲作游,我自然是流连忘返、乐在其中。后来又去了趟师
大,其实西大老校区离师大不远,二者在市区东部那旮沓紧挨着。大学城属于新
校区,地处郊外,与古城墙隔条马路,西大的文、哲、史、法、艺、乐、商等院
系全在这边。
离开学还有两天,韩东给我来了个长途,这家伙已到了北航,刚开课。他问
我到平阳没。我说到了。他说杨刚和你都在西大,然后就没了音。我不知道他什
么意思,靠了一声。好半晌,才传来一道低沉而沙哑的男声说:「我妈在省军区
医院,得空儿帮我去瞅一眼,给她说,事儿都过了,该放下放下吧。」印象中韩
东跟父母关系一直闹得很僵,二中几乎很少回平阳老家。具体什么原因,韩东没
说,我也没问。唯一能确认的是,两位前辈无非都是省里「位高权重的大人物」、
「随便跺跺脚,西北就得大地震」,这些是杨刚的原话。而据我所知,高中三年,
韩东一直寄住于平海干公务员的大姐家,后者我倒见过两次,一个留有齐耳短发,
干练麻利而不失娇柔的时尚女性。
刚挂断电话,母亲洗澡出来,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秀发,她问谁呀。我说一
同学。她说男的女的。我当然说男的,女的谁打电话给我。母亲「哟」了一声:
「德性。」浑厚的灯光下,笑容打她丰润的唇瓣溢出,在白皙的脸颊上荡漾开来。
母亲心情不错。
我想说点什么,却只是摸出了一支烟。
「咋说你来的。」一只手飞快而来,白生生地。
「摸摸不行啊。」我只好把烟又放了回去。但母亲还是盯着我。这就很有点
过分了,于是我也盯着她。
母亲小鼻头肉乎乎的,轻微上翘,两颊那抹熟悉的红晕在暖气烘烤下生动依
旧。当然,此行为艺术大概持续了十几秒,以我方失败告终。红着脸,我把头撇
过一边,掏出烟盒递过去。毫无办法。母亲得意洋洋发出了胜利的笑声。记得那
天晚上,天空散满星斗,夜色深远而明亮。我推开旅馆窗户的时候,就看到有人
在城墙下面吹埙。恍惚苍凉的声乐中,借着银白月光,鄙人得以一睹尊容。这人
非常年轻,十七八岁的样子,棱角分明,但很颓废。他一个人安静地站在那个地
方,朴实而淡定。像山水画介于泼墨与工笔之间的状态,蒙了一层平河厚重的水
气。我靠了一声,叫母亲过来看:「在古镇旅馆撞得是不是他?」母亲走到窗边,
轻轻哦了一声,就没了音。记得后来,母亲双手搭上我的肩膀,「长大了,」此
人叹了口气:「妈也守不住你。」母子俩就这样安静地站在窗前,搞不懂为什么,
我突然心烦意乱。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杨花般的星光落满肩头,我最终强忍住
了转身抱紧她的冲动。
回平海那天,我在地摊上买了个很小的兵马俑。磨蹭半天,我始终都没想好
怎么跟她道别。直到车子启动,我才把兵马佣塞进车窗,「还小啊你?」她笑了
笑,说离开家终归和以前不一样。个子高了,迈的步子也大,总不能老在原地儿
转悠,刺鼻的尾气中,母亲「敦敦教导」:「只要不跑岔路,抬头多走两步,没
准道儿就宽了呢?」
老实说,当她用特定语气来表述一件事儿时,大多是做了某种权衡之后的重
大决定。而我又能说什么呢,我说:「妈,你知道我现在在想啥儿?」她问啥。
我说我想起了我还欠你什么来着。
母亲向后倒,像要昏厥的样子,说:「你真是——真是——」
我说:「怕是没得还了。」
母亲切了一声:「那就别还。」
楞了好半响,我只好笑笑,说:「开车注意安全。」这傻逼国产言情剧桥段
简直令人绝望。
*** *** *** ***
我的童年与大多数同龄人并无二致。儿时琐碎的记忆中,印象深刻的,莫过
于母亲自行车铃声和每次坐在母亲膝头,那首百听不厌的童谣「月亮牙儿,本姓
张,骑着大马去烧香;小马栓在梧桐树,大马栓在庙门上……」打记事起,胡同
口的老槐树下就有口轱辘井(九五年家里起新房后才填平)。青石板,粗麻绳,
黑铁轴锈迹斑斑,龟裂的木头转子光滑得能映出人影。井口很大,方不方,圆不
圆,黑咕隆咚,却又明晃晃地扣着一片天。井沿的夹缝里永远绿茵丛丛,趁人不
注意我总要啃上两口,直到有次被母亲恐吓说那是狗尿苔,吃了要流鼻血,才悻
悻作罢。
整个村西头都在这里打水,我家自然也不例外。多数情况下是爷爷,有时是
奶奶,偶尔也会是母亲——每逢周末,不管父亲如何,她多半要带上我回村里溜
一圈儿。或许是为提防小屄蛋子们瞎捣蛋,印象中井口总是掩着破门板和旧油布。
于是母亲就放下铁桶,一面叮嘱我别往井边来,一面去移开障碍物。轱辘转起来
吱嘎吱嘎响,老迈,悠长,却又时不时地发出几声急促的尖叫。每当此时,我都
难免一阵激动。是的,神秘的井下世界如此令人神往,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坐
到铁桶里,顺井而下,等在前面的必然是《西游记》里的深井龙宫。当然,想想
而已,自从挨了父亲一顿胖揍,这个念头便藏在胸口,隐晦得令我时常喘不上气
来。打完水,母亲挑起来就走。她稀松平常的样子老让年幼的我怀疑眼前这两桶
水的份量。那时胡同里还是煤渣路,母亲步履轻盈,钩担「摇曳生姿」,偶尔会
有水花跃出,把地上的黑煤块溅得发亮。房前屋后总杵着些闲人,不分时间地端
着碗筷,见我们过来就打招呼。除了逗我,他们也会直接称呼母亲,无外乎「凤
兰」、「张老师」或者「新媳妇儿」——这最后一个称呼直到搬回村里许久才渐
渐消失。母亲的回应就是笑,逢人就笑,挑水时也不例外。有时我难免嫌她话多
——跟陌生人有啥好说的?而阳光总是很充裕,它轻巧地洒下来,便足以让我睁
不开眼,让碎花「的确良」一片通透,让圆润的黑色臀瓣闪闪发亮。我能看到朦
胧的肌肤,看到白色的文胸背带,看到衣角下左右摇曳的肉感轮廓。
后来上了学,盼望母亲接送便成了最幢景的事儿。记得有次小学数学比赛。
时间是初春。白天仍然较短,晚上很长。按照惯例,比赛一结束,我就跑到隔壁
二中的教研室找母亲。不想她却不在。问了几位老师,都说放学后,没看到母亲。
后来门卫室老头儿告诉我:「张老师啊,下课就走了。没跟你说?」我一下子就
懵了,不知该怎么办。陈老师正好路过,见我杵校门口一阵手足无措快哭的样子,
她「嗨」了一声,一拍脑袋:「你看看,都怪我,忙的把这茬给忘了。你妈有事
先回了,让你比赛完自个儿回去。」
学校离家其实并不算远,大约两三里路的样子。当时天已经黑得不像话,刮
着风。实际上,这条路,母亲用车载我走过不知多少个寒冬酷暑。从二中出门左
拐,路的尽头就是小学。在小学的路口右拐,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经过两座
桥后,前面就是正对水利局大门的那条环城路。这倒也没啥,唯一害怕的,是第
一座桥旁的那片坟场。呆逼们说,县公安局以前在那枪毙过人。每到月黑风高的
晚上,总是阴风阵阵,老有鬼魂趁机爬出来觅食儿。那天也不巧,这段路的路灯
刚好坏了,气氛更显诡异。路上几乎没有行人。风高月黑,独步乱坟岗,毕竟还
是头一遭。经过那片坟场时,鬼火倒没见到,但老觉着有人跟我屁股后面。猛然
回头,除了夜间那条惨白的柏油路,只剩坟场里阴森森的凸起,像女人乳房,令
我颇为惊叹。前一半路,我不知道是如何走过来的。后一半,好歹听不到后面的
脚步声,却又猛然记起,鬼魂没有脚,哪来的脚步声?总感觉那个影子离我越来
越近,脖颈上凉飕飕地,我禁不住头一缩,连滚带爬地往前冲。我不敢回头,怕
一回头那个影子就会扑到我脸上。直到上了小桥,我已气喘如牛。
小桥过去就是水利局,街道边(如果尚能称之为街道的话)分布着一些杂货
铺。昏黄的灯光下,耸立着几棵老槐树,当风掠过,沙沙声伴随低沉的呜咽,仅
有的几瓣嫩芽,随风摇摆,保持着可笑的坚贞与活泼。桥这头的灯光,映的坟场
那边儿更为乌漆嘛黑,我才发现头上全是汗。也不知道是冷汗,还是热汗。管它
呢,反正最艰难的一段已经过去。不想正是此时,小桥下面突然传来急不可耐的
响动,伴随着女人和男人的喘息,一阵一阵,若有若无,昏天暗地中,显得尤为
凌乱而突兀。这让我一度认为是濒死之人大病初愈后又哮喘发作,然而接下来传
出的一句话,异常清晰,使我落荒而逃。「用力,不管了……快点使劲儿!」一
刹那连脚下的水泥板都在抖动。说不好为什么,那种颤抖而欢愉的声音,总让我
想起「地动山摇」这个词。以至于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努力想起,这个似乎非常
张狂而又耳熟的声音主人是谁。
回到家,发现一家人已在吃饭。奶奶连哼带唱道:「哟哟,乖孙子回来啦,
瞅瞅,瞅瞅,是不是在哪打滚了?」母亲啥也没说,赶紧起身盛饭。神使鬼差地
我鼻子一酸,撇撇嘴,一步一顿慢慢地往她身边挪。靠在母亲身边时,她依然什
么话也没说,一把将我揽入怀里,轻轻抱了会,才哄我吃饭。
那天晚上,我遗精了,人生第一次。早上起来,掀开被子,杏仁味扑鼻而来。
把湿漉漉地裤子胡乱塞在了枕头下面,我就着急忙慌地上了学。晚上回家后,头
件事我就拽出那条充满腥味的裤子往卫生间跑。然而,如你所料,差点就撞上了
母亲,她见我拿着裤子,习惯性地伸手接时,这让我立马就涨红了脸,下意识用
手挡开。「好好的洗什么裤子,不都是妈给你洗?」母亲皱了皱眉,又伸过手:
「拿过来,做你作业去。」
我侧过身,脸红得像要把屋子都点燃起来:「不用,我自己洗。」绕过母亲,
我惊慌失措地跑进厕所就把门给关了起来。
打厕所出来,甩着手上的水,刚打算在毛巾上擦擦时,就瞥见母亲站在厅堂
的过道里。她瞅着我,脸上似笑非笑,「你个小屁孩儿,以为你妈不知道嘞。」
突然一种不安的气流从身体里氤氲开来,我不知所措,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低着头,我像一只被谁剁掉了尾巴后活蹦乱跳的猴子,慌不择路地窜入自己房间。
「以后还是妈洗,啊,变小伙子了哦,哈哈……」母亲笑得花枝乱颤。我关上房
门,趴在床上,拉过被子捂住了头。老实说,连死得心都有了。
「严和平,你家宝贝儿子成大人了哦,哈哈,我跟你说……」门外母亲的声
音,清脆又清亮。
躺在床上,蒙着被子手伸在外面,我摸着墙上电灯的开关,按开。又关上。
按开,再关上。灯光打不进被子,在眼皮上形成一隐一灭的屎黄色。像极了院子
里傍晚的天空。之后没过几天,我就有了一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这一度让村里
的那帮逼崽子和王伟超羡慕了好久。
记得一天清晨,我和母亲正打算去学校,刚出院门,就碰到大姨张凤棠和小
舅妈。我一向跟我亲姨不太对付——到底为什么我也说不上来。于是拉了拉书包,
低头跟母亲说了声「我先走了,妈」,便打算打她们身边挤过去。结果没走两步,
我就听到身后传来「听说林林哦——嘿嘿」小舅妈吃吃的笑。
「哎哎,李秀琴你这个大嘴巴。」母亲的声音也隐隐带着笑。
「啊呀呀,这是好事啊,早日抱孙子还不好啊。哈哈哈。」我亲姨那讨厌而
张狂的笑声,总让我想起奶奶常讲的狼外婆吃小孩手指头的故事儿。
小舅妈说:「现在的小孩子真是早熟,当初我15岁才——」
我把自行车从院子里使劲推出来时,以至于太过用力,也不知是不是把链条
抖脱了,轮子死活动不了。
「哟哟,害羞了!哈哈,你家林林还真是嫩得出水了。」
「什么嫩得出水?姐你也老大不小了,咋这么不正经。」母亲笑骂一句,跑
过来扶正自行车:「卡住了,不会轻点你。」
「小屁孩儿懂个逑,怕啥。」
小时侯,当我发现因为内裤的摩擦会导致下体的膨胀时,心里总会腾升起一
阵阵的紧张和愉悦。那让我总是想把手伸下去挠骚的酥痒,在不合体的夏季短裤
或冬天层层叠叠的秋裤里,一次又一次地想要吸引我可耻的注意力。最可怕的是,
学校的夏季校服,完全不符合生物学地从二年级一直穿到了五年级。那晚的梦遗,
让我心烦意乱愤怒无比的同时,却也凭添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五年级的
时候,我已经开始满嘴的小绒毛,虽然稀疏,却很明显,腋毛和阴毛也开始往外
撺。嘴边的绒毛没法遮掩,只能任由它成为邻居打趣的对象,总有好事者偶遇时
大声地喊:「林林嘴上长毛了,下边长毛了没,快脱裤子让你叔瞅瞅。」而我则
像被逮到现场的小偷做贼心虚般满脸通红,却又理直气壮地嘟囔出一句「当然没
有」,然后将脚步提高百分之十五的速度撤离。虽然嘴上那么说,洗澡时,我却
忍不住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这些令人羞涩甚至恶心的玩意,让我总是彷惶不安。
我每天都要盯着镜子里嘴唇上的「胡子」,腋下的腋毛,下体的阴毛和时不时勃
起的老二无数次,只要确认和别人也一样,我就可以舒好大一口气。
上初中后,对女人这个词的浅薄了解,完全依赖于王伟超的启蒙。我记得那
个春天来临的傍晚,我们一群同学跟着他走在校门外大街上,他对众逼宣称,他
父母有一本很大的精装书籍,书上有一张女人阴部的彩色像片,他说:「女人有
三个洞。」那天王伟超神秘的口气和街上寥寥无几的脚步声,让我的呼吸急促而
紧张,一种陌生的知识恫吓着我,同时又诱惑着我的满腔热忱。几天以后,王伟
超将那本精装书籍带到学校里来,我面临了困难的选择——很显然,我和其他逼
同样激动得满脸通红,可是当王伟超准备打开那本书当口,我彻底慌乱了起来—
—在阳光还是那么明亮的时刻,我实在没有胆量投入到这在我看来属于非常冒险
的行为中去。所以王伟超说,应该有一个人在门口站岗,我立刻自告奋勇。作为
一个站在教室门外的哨兵,我体会到的是心脏和耳膜的双重冲击,尤其是听到里
面传来长短不一的惊叹声和绘声绘色,我心里一片尘土飞扬。
失去了这次机会,就很难得有第二次了,但王伟超的大胆总是令人吃惊。那
张彩色图片只向男同学出示,无疑使他渐渐感到了腻烦。有一天,他竟然拿着那
本书向一个女同学走了过去。于是让我们看到了那个女同学在操场上慌乱地奔跑,
跑到围墙下面后她呜呜地哭起来,王伟超则是哈哈大笑,然后甩甩狗毛,趾高气
扬切回我们中间。当我胆战心惊地提醒他说,小心她去告状。这货一点也不慌乱:
「告个鸡巴,不会的,你个逼放心。」后来的事实证明,王伟超的话是正确的。
*** *** *** ***
1998年,我14岁,上初二。整天异想天开,只觉天地正好,浑身有使
不完的劲。开始有喜欢的女同学,在人群中搜寻,目光猛然碰触又迅速收回,激
起一股陌生而甜蜜的愉悦。这种感觉我至今难忘。
就在这年春天,家里出事了。父亲先因聚众赌博被行政拘留,后又以非法集
资罪被批捕。当时我已经几天没见到父亲了。他整天呆在猪场,说是照看猪崽,
难得回家几次。村里很多人都知道,我家猪场是个赌博据点,邻近乡村有几个闲
钱的人经常聚在那儿耍耍。为此母亲和父亲大吵过几次,还干过几架,父亲虽然
混账,但至少不打女人。每次家门口都围了个里三圈外三圈,然后亲朋好友上前
劝阻。母亲好歹是个知识分子,脸皮薄,一哭二闹三上吊那套她学不来。爷爷奶
奶一出场,当众下跪,她也只好作罢。这样三番五次下来,连我都习以为常了。
爷爷是韩战老兵,家里也富足,88年时还在村里搞过一个造纸厂,也是方圆几
十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子嗣。父亲是从远房表亲家抱养的,毕
竟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从小娇生惯养,不敢打骂,以至于造就了一个吊儿郎当
的公子哥。父亲高中毕业就参了军,复员后分配到平海市二中的初中部教体育。
父母亲本就是高中同学,母亲师大毕业后分配到二中的高中部,就这样两人又相
遇了。
说实话,父亲皮子好,人高马大,白白净净,在部队里那几年确实成熟了不
少,加上家境又好,颇得女性青睐。母亲在大学里刚刚结束一场恋爱,姥姥又是
个闲不住、生怕女儿烂到锅里的主,隔三差五地安排相亲。母亲条件好,眼光又
高,自然没一个瞧上眼的。父亲一见着母亲,立马展开了攻势。对这个曾经劣迹
斑斑又没有文凭的人,母亲当然不以为意。父亲就转变火力点,请爷爷奶奶找媒
婆上门提亲。姥姥一瞅,这小伙不错,还是老同学,家里条件又好,这样的不找
你还想找什么样的?姥爷倒是和母亲站在同一战线上,说这事强求不得,何况处
对象关键要看人品。无奈姥姥一棵树上吊死的架势,就差没指着鼻子说,这就是
钦点女婿。父亲臭毛病不少,但人其实不坏,甚至还有点老实,母亲和父亲处了
段时间,也就得过且过了。
84年我出生,学校给分了套四十多平的两居室。94年民办教师改革,父
亲被赶到了小学。混了几天日子,他索性拍屁股走人,在我们村东头桔园承包了
片地,建了个养猪场。第二年在老宅基地上起了两座红砖房。因为交通方便后,
村里环境又好,市区的房子就空到那里,一家人都搬回村里住了。当然,其实我
童年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农村度过的。母亲有时上课忙,只能把我撇给爷爷奶奶。
后来在城里上小学,也是爷爷或母亲每天接送。
父亲的事让一家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爷爷四处托人打点关系,最后得到
消息说是责任人跑了,担子当然落到父亲头上,号子肯定得蹲,至于蹲几年要看
「能为人民群众挽多少财产损失了」,「谁让命不好,赶上严打」。上大学之后,
我才知道97年修刑后的新一轮严打,我父亲就是受害者。父亲办养猪场几年下
来也没赚多少钱,加上吃喝「嫖」赌(嫖没嫖我不知道),所剩无几。家里的存
款,爷爷奶奶的积蓄,卖房款(市里的两居室和宅基地上的一座自用房),卖猪
款,卖粮款,造纸厂的废铜烂铁,能凑的都凑了,还有12万缺口。当时姥姥糖
尿病住院,姥爷还是拿了3万,亲朋好友连给带借补齐5万,还缺4万。这真的
不是一笔小数,母亲当时1千出头的月工资已经是事业单位的最高水准了。家里
不时会有「债主」上门,一坐就是一天。奶奶整日以泪洗面,说都是她的错,惯
坏了这孩子。爷爷闷声不响,只是抽着他的老烟袋。爷爷也是个能人,平常结交
甚广,家里遭到变故才发现没什么人能借钱给他。母亲整天四处奔波,还得上课,
回家后板着一张脸,说严和平这都是自己的罪自己受。一家人里最平静的反倒是
我。最初郁闷的哭过几次鼻子,后来也就无所谓了。最难堪的不过是走在村里会
被人指指点点。
当时学校里来了个新老师,教地理兼带体育,在他的怂恿下,我加入了校田
径队,每天早上5点半都得赶到学校训练。母亲4点多就会起床,给我做好饭后,
再去睡个回笼觉。她已经许久没练过身形了,毯子功不说,压腿下腰什么的以前
可是寒暑不辍。
有一天匆匆吃完饭,蹬着自行车快到村口时,我才发现忘了带护膝。为了安
全,教练要求负重深蹲时必须戴护膝。时间还来得及,我就又往家里赶。远远看
见有个人,矮矮胖胖的,似个不倒翁,正杵我家院门口来回转悠。待到大门口时,
我才发现这个大嘴小眼的货是我姨夫,大门却是紧闭,我也没多想,敲门喊了几
声妈。不一会母亲开了门,问我怎么又回来了。我说忘了带护膝,又说姨夫咋站
门口没进来。完了跑厨房喝了口水,打了声招呼,拿上护膝我就走了。
姨夫是邻村村支书,手里多少有点人脉,这时来我家,肯定是商量父亲的事。
父亲出事后来家里串门的亲友就少多了,以前可是高朋满堂啊。姨夫可谓我家常
客,而且听说他也经常到养猪场耍耍。说实话,母亲对这个人一直评价不高。所
谓家丑不外扬,不清楚的,以为是张家姐姐看中了陆家的人脉和钱财。实际上,
却是张凤棠还在读中学那会,被这个陆永平不知道耍了啥手段,灌醉后弄到床上
给肏了。后来陆永平拿着钞票软泡硬磨、死缠烂打,张凤棠一个中学生,哪里招
架得住。尽管百般不愿,却还是让这个陆永平得手了几次,居然把肚子给搞大了。
当时母亲一家差点和陆永平闹翻了天,也就我姥爷好面子,才没闹得邻里皆知。
后来权衡再三,也实在是没了别的法子,张凤棠只得辍学嫁给了陆永平。当初因
为年龄不够,没领证就摆了个酒。知道内情的母亲,因此就恨上了这个陆永平,
从没给过好脸色,也经常骂父亲少跟陆永平混一块儿。
又过了几天是五一劳动节,为期5天的全市中学生运动会在平海一中举行。
我主练中长跑,教练给我报了800米和1500米。一中操场上人山人海,市
领导、教委主任、一中校长、教练组代表、赞助商等等等等你方唱罢我登场,讲
起话来没完没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参加这么大型的群体活动,也是我有生
以来见识过的最漫长的开幕式。太阳火辣辣的,我们在草坪上都蔫掉了。比赛开
始时,我还恍恍惚惚的。教练匆匆找到我,说准备一下,一上午把两项都上了。
我问为啥啊,这不把人累死。教练说组委会决定把「百米飞人大赛」调到闭幕式
前,原本放在下午的1500米就提到了上午。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跑了。
喝了葡萄糖,跑了个800米初赛,小组第二,还不错。歇了一个小时,又
跑了个1500米,比想象中轻松得多。一个女老师带大家到教学楼洗了把脸,
又领着我们到外面吃了顿饭。我记得很清楚,牛肉刀削面,我一大海碗都没能吃
饱。饭毕回到学校,结果已经出来了,我两项都进了决赛。教练夸我好样的,让
我好好休息,等明天下午「决一死战」。
之后挺无聊的,除了运动员和拉拉队,这里也没几个熟识的同学。印象中,
我跑到体育馆里打了会儿篮球。正玩得起劲,被一巴掌拍得差点蹦起来,是小舅
妈。她二话没说,把一个大袋什么东西往我一塞,我问是啥,她说:「这黄瓜藤
玉米须啥的,你奶奶说要,趁没事儿给拿回去,赶紧的啊。」她老还说,可不容
易托人整齐活,还挺管用,再不入药就浪费了。于是我只好回家。在停车场看到
了3班的邴婕,她背靠栅栏和几个男生闲聊着,其中有田径队的王伟超。我从旁
边经过时好像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但又不敢确定,就没有答应。一路上我骑得
飞快,想到邴婕走路时脑后摇摇摆摆的马尾,又是激动又是惆怅。
到家时,我家大门虚掩,院里没人。于是我就劲直到了隔壁院,不想也一个
人影没见到。隔壁房子前段时间刚卖出去,建房时花了7万,卖了4万。不过买
主不急于搬进去,爷爷奶奶暂时还住在里面。自打父亲出事,爷爷的身体就大不
如前,加上高血压、气管炎的老毛病,前两天甚至下不了床。这天该是趁放假,
估计让母亲陪着看病去了。把袋子撂桌上,屋里屋外转了一圈,隔壁东侧有棵香
椿树,我没少在那儿爬上爬下。轻车熟路,三下两下就蹿上主干,沿着树杈攀上
了厨房顶。顺着平房,一溜烟就进了我家。楼上养着几盆花,这段时间乏人照料,
土壤都龟裂了。我掏出鸡鸡挨盆尿了一通,才心满意足地下了楼。本想到厨房弄
点吃的,拐过楼梯口我就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是个男人,简
直像头老牛。第一时间我想到的是,父亲越狱了!我甚至想到他是不是受伤了,
需不需要像电影里面那样上药、扎绷带。
很明显,声音就来自于父母的卧室。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突然传来啪的一
声脆响,紧接着是一声女人的怒斥。尖锐而刺耳,像砸碎一地的玻璃,沉入了黑
暗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让人心乱如麻。我虽未经人事,但也不傻,想起在
电影里看到的那些性侵情节,脑子里顿时炸开了锅。我蹑手蹑脚地靠近窗户,这
下声音丰富和响亮了许多。除了男人的喘气声,还有扭打声和女人的叫骂声。深
呼一口气,我小心地探出头。窗帘没拉严实,室内的景象露出一角。首先映入眼
帘是两个半裸的身躯,秃头男人两腿岔开,两手撕扯着什么,脊梁黝黑发亮。女
人挣扎着,裙摆扯至小腹以上,一截藕臂在空中挥舞抓挠,一双莹白的丰满长腿
不断蹬踢,胯间黑乎乎露出赭红色的肉,一根跳动的老二不得其入。看不见两人
的脸,但我知道,秃头就是我姨夫陆永平,而他身下的女人,就是——我的母亲。
意识到这一点,我一阵心慌意乱。双腿突如其来颤抖着,汗如雨下,却也不
由怒火狂生。拳头攥得紧紧的,我都能够清晰的听见自己骨头节节爆裂的声音。
强自镇定下来后,我一脚踢在瓷碗上。瓷碗里养了些蒜苗,平常就放在楼梯间,
从没觉得碍事。今天它可是立功了,翻滚着跌下楼梯,在地上摔成了七八瓣。我
愣了愣,转身往楼上狂奔,手脚并用,三五下就蹿到了奶奶家。很快,惊动的人
上楼了,正是陆永平。
他四下看看,轻轻喊了声「小林」。见没人应声,他放大音量,又喊了声
「林林」。不一会儿母亲也上来了,她穿着件碎花连衣裙,梳了个马尾。这打破
了我仅存的一丝幻想,那个女人,那个两腿大开差点挨肏的女人,就是我的母亲。
陆永平上前想要和母亲说些什么,「滚开!」母亲不耐烦地把他推开。他再
一次环顾四周,朝着奶奶家方向喊了声林林。完了他朝母亲摊摊手。母亲「啪」
地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回声响彻屋宇。陆永平倒没什么激烈反应,摸了根烟,又
拍拍裤袋,没再说什么,怏怏下楼,从院门口晃了出去。我缩在厨房里,透过竹
门帘瞧得真真切切。当时我想如果他们下来,发现我,该怎么办。想到号子里的
父亲,想到年迈的爷爷奶奶,又想到明天的比赛,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恐将我完全
吞噬。
在外面晃到七八点我才忐忑不安地回了家。先去的奶奶家,她说:「咦,你
妈到处找你,你跑哪儿去了?」我支支吾吾,最后说道:「饿死我了,还没吃饭
呢。」奶奶去热粥,我随手拿了个冷馒头就开始啃。玉米粥热好,奶奶又给我炒
了俩鸡蛋。
还没开口吃,爷爷就回来了,和母亲一块,掀开门帘他就说:「你个小兔崽
子跑哪儿去了,害得一家人好找!」我没说话,嚼着冷馒头,脑袋里却装满翻腾
滚荡的熔浆。我要不要掩饰?
吃饭的时候,他们仨在一旁唠嗑。先说爷爷的病,又说今年麦子如何如何,
最后还是说到了父亲。母亲说不用担心,余下的4万会凑齐的。爷爷磕着烟袋,
问:「从哪儿弄的?」母亲说:「管同事借了5千,剩下3万5西水屯他姨夫先
拿出来。」爷爷冷哼一声,含着浓痰说:「这个王八蛋,全是他害的!那个什么
老板还不是他引来的?!」奶奶不说话,又开始抹眼泪。
我突然一阵火起,摔了筷子,腾地站起来,吼道:「妈的,我去杀了这个王
八蛋!」
三个人都愣住了。还是奶奶反应最快,过来搂住我,说:「我的傻小子啊。」
爷爷说:「看看,看看,说的什么话!好歹是你姨夫。」
「狗屁姨夫。」我摔门而出的时侯,母亲端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也没说。用
余光扫了母亲一眼,我感到脸庞热热的,大滴泪水砸在了脚面上。